馮驥才:民間文化遺產搶救 最大的快樂是發現
時間:2012-02-22 11:34:00
來源:人民網-文化頻道 作者:馮驥才
在多年來全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中,最大的快樂是發現。
前年初夏,身居貴陽的文化學者和作家余未人在電話里激動地告訴我,她那里發現了苗族的長篇英雄史詩,一時我感到她的聲音興奮得閃閃發光。但我的腦袋里還是響著一個疑問:這可能嗎?
始自上世紀初,中國文學和文化界的有識之士發動的一輪又一輪民間口頭文學的調查中,不斷有收獲涌現,我們數千年古老的中華大地文學蘊藏之深厚真是無法估
量,然而自《格薩爾王傳》、《伊瑪堪》、《江格爾》和《黑暗傳》等等搜集整理完成之后,很難想象還有不曾知曉的一個民族的長篇英雄史詩會橫空出世。特別是
在現代化和城市化高速推進的今天,隨著傳統生活的驟變、農耕聚落的瓦解和現代傳播方式革命性的強力入侵,無形地依附于口頭的文學比任何文化遺產都消失得
快,而且像風吹去一般無聲無息。怎么還會存在一部體量巨大的史詩?
最初,我和中國民協搶救辦對此所知尚不明晰。經那里的學者初步判
斷。這部史詩的內容為廣泛流傳苗族生活地區的始祖亞魯王的創業史。字數至少一萬行,至今活態地保存在貴陽西南紫云等六縣交界的麻山地區,并伴隨著原始的
“祭祀”包括“砍馬”習俗的儀式中。然而傳承歌手年歲較大,其中能較完整地唱誦的年長者已九十三歲。尤其這一帶使用的“西部苗語”相當艱澀,外界難懂,能
在第一線進行搜集和調查工作的只有一位年輕的苗族大學畢業生。
余未人的信息明顯有告急和求援的意味。我深信余未人的文化功底與學術的
判斷力。當即與中國民協羅楊、向云駒二位研究決定由我學院非遺中心立即派出一個小組,成員包括研究人員、攝影家及向山東電視臺求援而來的影視攝像人員,火
速奔往貴州余未人那里報到。同時,中國民協決定給予了必要和有力的資助。
在貴州麻山地區前沿的調查緊張、艱難又有效。盡管當今社會仍然沒有我們所期盼的文化自覺,但在《亞魯王》搶救上卻幸運地得到各方面必需的支持與合作。
首先是以余未人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和作家的積極參予,這極為重要。對于一大宗自然存活于田野中的口頭文學遺產,首先需要對其性質與價值進行判斷;而在收集
與整理過程中,又必需具備學術的眼光與能力。余未人他們始終堅守在遺產搶救的前沿,這就保證了《亞魯王》如此浩繁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來。
另一關鍵因素是《亞魯王》的收集與翻譯者楊正江。直至今天,能夠通曉西部苗語、又能以拼音式苗文筆錄并譯成漢文的人,只有這位出色的苗族青年。他最早發
現麻山地區的《亞魯王》,最先認識到它非凡的價值,并一直在田野里千辛萬苦、甚至形影相吊地默默工作著。本地域、本民族文化的先覺與行動者,是最至關重要
的。單說苗族,多少古老的村寨由于不知曉其珍貴的服飾遺產的文化價值,而被國內外的淘寶者輕而易舉地搬卸一空?可以說沒有楊正江和一些當地有識之士的努
力,就沒有今天出版的漢、苗文本史詩《亞魯王》。當然,這中間也有余未人在文字上一遍遍地精益求精而付出的心血與辛苦。
再有,便是紫云縣政府、貴州省文化廳、省非遺中心與京津文化單位、大學及社科單位紛紛伸出援手。文化遺產是一個民族精神性的公共遺產。共同愛惜和保護,使其達到永存與共享,乃是我們理想的境界。盡管現有的力量尚十分微薄,但各方共同的努力已使我們欣喜地感受到了。
經過專家判斷,史詩《亞魯王》所傳唱的是西部方言區苗人的遷徙與創世的歷史。史詩主角苗人首領亞魯王是他們世代頌揚的英雄。由于崇拜至深而具有神性的亞
魯王,不是高在天上的神偶,而是一位深謀遠慮、英勇豪邁、開拓進取、有情有義又狡黠智慧的活生生的人。為此,千百年來才會與代代苗人息息相通,在東郎的吟
唱中有血有肉活在他們中間。
史詩開篇宏大,具有創世意味。通篇結構流暢大氣,程式規范莊重,節奏張弛分明,遠古氣息濃烈,歷史信息密集。細細讀來,便會進入遠古苗人神奇浪漫又艱苦卓絕的生活氛圍中;大量有待破解的文化信號如同由時光隧道飛來的電波繁渺而至。
從這部長詩的價值看,無論在歷史、民族、地域、文化還是文學方面,都是無可估量的。
專家認為,正是由于麻山地區地處偏遠,外人罕至,語言獨特,交流不便,又信息閉塞,直到前幾年才有電流連同電視信號通入山寨。故而說亙古以來,麻山苗人
幾乎在自閉的狀況中生活著。更由于他們世居于荒嶺僻野之間,在亂石塊中有限的土地里種植谷物,生活狀況十分原始;精神信仰便成了他們最有力的支柱;這位頑
強堅忍、從不妥協的亞魯王的精魂才一直是他們渾身筋骨中的力量。這便是亞魯王數千年傳唱不絕的根本緣故。
苗人的關于亞魯王之說,廣泛
流傳其聚居地,但在其它地區多為故事、傳說和短詩形式,惟麻山地區以長詩傳唱。是否其它地區原先也是長詩,因與外界交流得早,漸漸萎縮了?這只是猜測。然
隨著全球化與信息化時代的高速發展,麻山地區與外界漸漸相通,這部浩翰的活態史詩及相關習俗與儀式必定難以避免地迅速走向瓦解甚至消亡之路。我們正處在這
時代更迭的轉折處,搶救存錄便成為首要的工作。無形的、動態的、只在口頭流傳上依存的遺產變得極不可靠,只有轉化為文本才有確定性。這也是本書出版的最重
要的意義之所在。
現在出版的《亞魯王》只是第一部,凡一萬二千行。調查重點為紫云縣的六個鄉鎮,也是《亞魯王》活態存在的中心地區。
紫云縣這六個鄉鎮屬于麻山地區,而麻山地區又涉及到六個縣,另外苗語西部方言區的不少市、縣也都有《亞魯王》的傳說。顯然還有大量的搜集整理工作尚待去
做,其規模與體量尚無法估計。目前,人力與財力的缺乏仍使工作力度不盡人意;特別是從已調查的資料看,在數百東郎口中,其保存內容不一,版本不一,甚至說
法不一。如何記錄與整理,是日后工作難度要點之一。
依我之見,《格薩爾王傳》為藏族史詩、《江格爾》為蒙族史詩,《黑暗傳》為漢族史
詩,這些民族皆有文字,也有手抄本。而《亞魯王》為苗族,無文字,從無抄本,一切都是由經過拜師儀式的“東郎”口口相傳。由于記憶各異,或傳唱中各自的發
揮,致使流傳“版本”與內容紛繁多樣。這也正是口頭文學活態存在的特征。我想,當前急迫的工作應是對《亞魯王》做更徹底和全面的普查與存錄。存錄的主要方
式是用文字和音像記錄,將其原始生態原真地保存下來。這樣一說,本書出版僅僅是《亞魯王》搜集整理的開始,而非大功告成。
我國文學史
上第一部作品是《詩經》,即民間口頭文學集。這表明口頭文學是一個民族文學的源頭。此后,雖然我們的文學史向著文本化與精英化發展,但口頭文學在民間仍充
滿活力,直至今天;然而,誰曾想到與《詩經》前后時代差不太多的一部口頭文學《亞魯王》居然活在田野里而且還沒有進入我們的文學史呢。
本書的出版,標志著《亞魯王》的一只腳已邁進我們文學史。中國文學史因此增添它的分量。
發現《亞魯王》的意義還不止于此。
在它舒緩沉雄、鏗鏘有力的詩律中,清晰地呈現出苗族——這個古老民族的由來與變遷的全過程,活生生見證了中華民族在上古時代相互融合的曲折進程。這部口
述的詩化的民族史,還是苗民族精神與生活的歷史經典,是其民族文化所達到的歷史高峰的令人嘆為觀止的見證。故其意義遠遠超出文學本身。
它的發現是當代文化遺產搶救的重大收獲。使我們倍受鼓舞與激勵。
讓我們迎接這一遲到的民族文學的瑰寶吧,并接續把《亞魯王》未了之事認真做下去。
感謝為這部中國口頭文學巨著的誕生付出努力和做出貢獻的各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