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沒有秀麗的自然風光,沒有獨特的人文建筑。即使從經濟上看,它在吳江的地位也不突出,無法與“熱門”的華西村、南街村等相比。
但半個多世紀以來,眾多中外學者頻頻造訪此地,來的官員、學生更是不計其數。甚至在人民公社的前夜,還有一名澳大利亞學者,通過時任總理周恩來的安排,進入這個村莊調查。
圍繞開弦弓村的作品也多得“統計不過來”。
“大家都是沖著費孝通來的?!焙芏嚅_弦弓村人都會這么說。
1936年,26歲的費孝通在此考察近兩個月。后來他寫下以《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為題的博士論文,并于1939年在英國出版,書名為《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
中國這個普通的村莊,隨之進入全球學者的視野。
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劉豪興,1982年便追隨費孝通而來,對開弦弓村展開了持續30年的細致入微的觀察。
“這里可算是中國第一個探索現代化的村莊,是一個理想的觀察中國農村社會的窗口?!眲⒑琅d說。他今年72歲,個頭不高,滿頭銀發,走起路來像一陣風。
學社會學,可以為這個社會把脈診斷、開藥方
開弦弓村極為平常的一天:
早晨6點,村口的集貿市場就熱鬧起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小吃店、小商店陸續開門,開始一天的營生;接著,帶小孩的老人出現在大街上;再接著,一些人鉆進茶館、棋牌室……
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劉豪興帶著一撥大學生出現在集貿市場。
不時有村民和劉豪興打招呼,他面帶微笑回應著。他也時而和賣東西的人攀談一陣,并隨時掏出本子進行記錄。
30年來,與人交談,成為劉豪興在開弦弓村的日常功課之一。其余的功課則是查閱資料和觀察。
在這30年中,這位社會學教授掌握了開弦弓村大量的資料。無論提起哪一段歷史,他都能說上一通,連數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費孝通先生說過,社會學工作者的工作,就是記錄、發現和尋找。具體到開弦弓村,就是記錄農民生活、發現農民創造、尋找農民出路?!眲⒑琅d說。
劉豪興本是復旦大學哲學系教師。1978年,該系負責人要他整理“資產階級哲學家”的資料,他卻被社會學所吸引,一下子“入迷”了。后來,他寫了《外國社會學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一文,到系里交差。
正是這篇文章,使他與社會學、與開弦弓村有了不解之緣。
1979年3月的一次會議上,胡喬木正式為社會學“平反”。此后,中央委托費孝通開展恢復社會學的籌備工作。這一學科,在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因其帶有“資產階級性質”而被砍掉。
次年,首期“社會學講習班”在北京召開,費孝通主持。復旦大學推薦劉豪興參加學習。在這次講習班的學習中,劉豪興對社會學有了“前所未有”的認識,也和費孝通結下了師生之誼。
費孝通講第一堂課,課上談及自己轉學社會學的經歷。他本學醫,是東吳大學醫學預科班學生,后來因參加學生運動,轉學北京,考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
“學醫只能為一個個人治病,學社會學,可以為這個社會把脈診斷、開藥方?!眲⒑琅d清楚地記得,當時費孝通和大家這么說。
“我一下子有了責任感?!眲⒑琅d笑道,“對我來說,經歷過動蕩的年代后,選擇社會學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p>
“文革”前一年,他從復旦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拔母铩遍_始后,這名年輕教師目睹了整個社會的紊亂。
從北京講習班歸來,劉豪興積極投入社會學系的研究與教學,并參加編寫《社會學概論》一書。在此期間,他經常與費孝通保持聯系,深為這位前輩學者的魅力所吸引。
1981年,“江村社會調查基地”成立。劉豪興在費孝通的邀請下,于1982年元旦次日,從上海趕到開弦弓村。從此,他就扎根開弦弓村,并將這個村子作為自己的“第三故鄉”。
從集貿市場出來后,劉豪興又張羅大學生到附近的工廠參觀。一上午下來,他帶大學生參觀了5個地方。他要讓大家“感受到這個村莊的氣息”。
好客者有時把他讓進屋,給他沏上一杯當地的甜茶。他喝著甜茶,主人又上了一杯薰豆茶。
“這里的人太好客了。我都不敢進去喝茶?!闭f完,他將茶杯中的所有東西吃掉。這是當地的風俗,不把薰豆茶吃掉,意味著輕視主人。
農村問題仍然是一個關系到國家命運的問題
76年前,也是極為平常的一天,26歲的費孝通走進開弦弓村。
后來留學英國時,他根據對這里的社會調查,包括交談、觀察和查閱資料,寫出了著名的《江村經濟》。他的導師、著名人類學家布·馬林諾夫斯基稱此書“將成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某些段落確實可以被看做是應用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憲章”。
憑借此書,費孝通于1981年獲得赫胥黎獎章。這是人類學學科最高的榮譽。
劉豪興熟讀這本書。在費孝通邀請他到開弦弓村之前,他很好奇,這個中國最早進行現代化探索的村莊,到底發展得如何。
結果,他“大失所望”。
那時的村子遠沒現在熱鬧。村民還叫做社員,集貿市場還不被允許。男子大都穿著深藍色的土布衣服,總喜歡戴一頂瓜皮帽,圍一條作裙。婦女穿得稍鮮艷一些,但“也不靚麗”。
村民的肚子饑飽已不是問題,但物質的匱乏顯而易見。1982年的開弦弓村,只有一輛自行車,還是公社獸醫的“公車”;村民大都住在低矮的房子內,“即便大白天也看不清楚”,個別人家還住在草棚里。
“我就像一下子進入原始社會。”劉豪興回憶說。
在開弦弓村調查結束后,費孝通在吳江做了一次講座。在這次講座中,費孝通強調:“中國要富強,必須先使占人口80%以上的農民富裕起來,農民富了,中國的事情就好辦了?!?/p>
劉豪興自己就出生在廣東信宜的一個山村,從小砍柴放牛,直到9歲才背起書包,走進教室。
小的時候,他吃過山芋葉子,也吃過南瓜秧。肚子雖不至于太餓,但也吃了不少苦頭。直到去復旦大學上學后,他的生活才有所改善。
“我是農民出身,很同情農民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就想為這里的人做點什么?!眲⒑琅d說。
多年來,這個念頭一直在他的意識里。他解決過村民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通過自己的關系為這個村莊修了一條路。
但這不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希望能通過自己掌握的知識,為村民尋找致富的途徑,就像費孝通一直做的那樣。
在費孝通的一生中,曾26次訪問開弦弓村。幾乎每次,他都會為開弦弓村帶來有實際意義的指導。
在《江村經濟》中,費孝通著重考察了“土地的利用和農戶家庭中再生產的過程”,并考察了現代化企業對這個村莊的影響。他最后得出結論:“恢復農村企業是根本的措施?!?/p>
1982年,劉豪興第一次踏足開弦弓村時,這個國家的改革開放政策遍地開花。開弦弓村的集體企業,也已露出可喜之勢。
“我能不能沿著費老的路子走,考察農工副之間的關系呢?”他想。
這個想法得到費孝通的支持。在“江村調查50年”之際,劉豪興寫了一篇《農工之間》的文章。后來,費孝通還專門交給他一個“農工之間”的課題。
隨著社會調查的推進,劉豪興的思考也越來越深入。
“現在,農村問題仍然是一個關系到國家命運的問題。農村的問題解決了,事情才好辦。”坐在開弦弓村的一個辦公室里,劉豪興嚴肅地說。
那個廠要還是我們的,華西村根本什么都不是
開弦弓村坐落在太湖南岸,距上海僅100公里,距蘇州50公里。村中有兩條河,如箭在弦,故名開弦弓。
這一帶歷史上就是有名的蠶絲業基地,家庭手工業發達,有“日產萬匹”之說。
到了20世紀初,這個村莊處在現代化沖擊的風口浪尖上。世界工業化的發展,造成當地的手工蠶絲業迅速衰落。
為順應時代發展,1920年代,費孝通的姐姐費達生開始在此地推廣蠶種改良及科學養蠶技術。1929年,費達生組織蠶農入股,爭取銀行貸款,創辦了開弦弓村歷史上第一個現代化工廠——開弦弓村有限責任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
有記載顯示,1935年,這個工廠的產品被國民政府出口局列為最佳產品。
費孝通的調查就是在姐姐安排下完成的。
直到現在,村里一些老人仍習慣地稱費達生為“費先生”,而費孝通則被稱為“小先生”。
合作社當時共有429名社員,基本上包括本村所有住戶及鄰村50多戶。在劉豪興看來,這個工廠“已經具有現代企業管理形態”。
遺憾的是,1938年日軍掃蕩太湖時,將工廠的機械毀壞。后來村民干脆將廠房拆掉,以免日軍駐扎。如今,這個昔日輝煌的工廠只留下一個廢棄的水池。
時局變遷,但開弦弓村一直保有一種創辦企業的沖動。
“農民的想法很直接,什么來錢就做什么。開弦弓村從企業中得到過好處,生活過不下去的時候,自然想到辦企業?!眲⒑琅d說。這個結論,是他聽很多老人說的。
進入“合作化”時代后,村里的家庭手工業、副業被統統砍掉。村子變成單一的農業村。
1957年,費孝通二訪開弦弓村時就提出疑問:“為什么農業增產了60%,還是有人感覺日子沒有21年前好過呢?”根據調查,他向中央提出“發展小工業、恢復副業”的建議。
不久,費孝通被打成“右派”。
時至今日,開弦弓村不少老人提起此事,都感覺“不理解”。
“費老說得沒錯呀!要是中央那個時候聽費老的,村里也不會餓死人?!贝謇镆晃?7歲的老人說。
根據劉豪興整理的資料,從1959年到1961年,村里減少人口71人,凈減7.51%。
“文革”開始后,村民收入依然不高。經過10多年集體勞動后,“磨洋工”的現象愈發嚴重。為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大隊干部開始鼓勵社員生產土絲。1968年,在費達生的幫助下,開弦弓村與別的村聯合,辦起機械繅絲廠。
有老人回憶,生意很快就紅火起來,村里進廠的工人最高時達到100多人。
1972年,企業被公社接管,開弦弓村又成為單一的農業村。
“文革”后期,同處江蘇的華西村農民增收很快,在當地名聲大噪。開弦弓村的大隊干部被組織到這個“農業學大寨”的典型村“取經”。很快,他們就發現了華西村致富的“秘密”:辦工業。
回來后,大隊干部一商量,開始籌辦建廠。1978年年初,開弦弓村辦起了工廠。這年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才召開。1980年,工廠進行擴建,一直到1997年,因欠債960萬元倒閉。
“我們在60年代就辦廠,那個廠要還是我們的,華西村根本什么都不是。要說辦村辦企業,我們才是第一個?!币惶崞疬@段歷史,一名老村干部就忿忿不平。
在對這段歷史的考察中,劉豪興看到了農村發展的源動力——那就是農民要過上好日子的沖動。辦企業就是他們的致富門路。
可是,當時的農民想不到,在改革開放之后的10多年間,開弦弓村的發展仍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絆著。
這種管理體制,和人民公社體制沒有區別
到開弦弓村次數多了,劉豪興和村民逐漸熟悉。也是極為平常的一天,他聽到了村民對村集體企業的抱怨聲。大家為企業不分紅的事而耿耿于懷。
這種抱怨,一直延續到村集體企業的破產。
當時,經過擴建后的開弦弓絲織廠發展迅猛。到1990年代初,全村工業固定資產達到750萬元,利潤最高的一年超過105萬元。
企業實行“一戶一工”政策,即一個家庭出一個工人。但是,企業的利潤不分紅。一部分利潤用于村里的公共開支,一部分利潤用于擴大再生產。
村民經常問他:“劉教授,集體企業賺了錢算誰的?”
“集體。”
“集體創業的錢哪里來?”
“村民?!?/p>
“村民的錢,為什么不分紅?”
碰到這樣的追問,他就回答不了了。
他也把村民的抱怨說給老師費孝通。費孝通感慨道:“這就是小國企呀?!?/p>
當時國企的通病,劉豪興非常清楚。他開始擔憂起這個村子的發展。
1990年代中期,開弦弓村的集體企業開始走下坡路。到1997年,終因資不抵債而宣告破產。一段時間內,開弦弓村甚至成為吳江的扶貧村。
企業破產后,不少人總結破產原因。村民姚富坤認為,市場優勢的喪失、管理混亂、盲目投資等原因,都是次要的。
“企業破產的根本原因是體制性的?!币Ω焕し治龅馈K谴謇锏霓r業技術員,被稱為“農民教授”。
他觀察到,當時的村集體企業,名義上是開弦弓村的,但是經營的好壞,卻關系到村鎮以及上級干部的“政績”。上級每年都要給企業下任務,且一年比一年多。
“這就像是一根無形的線,阻礙企業的市場化經營。這種管理體制,和人民公社體制沒有區別?!币Ω焕ふf。
村辦集體企業在走下坡路的時候,私營企業卻在“偷偷”發展。1995年年底,村里從事羊毛衫編織的農戶已經有30多戶。幾乎每條巷子里都能聽到編織機的聲音。
不過,在當時的開弦弓村,私營經濟步履艱難。
周玉官是開弦弓村最早發展私營經濟的人。1983年,他就拿到了營業執照。
“私營企業處處受限制,銀行不給貸款,用電也是問題。”周玉官回憶說。沒有錢,他就想辦法籌;沒有電,他就自己買發電機。
好多人還記得,1994年鎮上組織一次逐戶檢查,凡發現有編織機的,不是剪斷軸頭,就是掐電。
1995年,周玉官想擴大生產,就在自家的用地上建造一棟兩層的廠房,并辦理了建房手續??墒菑S房快要封頂的時候,鎮上派來大型機械,要將廠房拆掉。最后,他托了層層關系,才保住一層廠房。
開弦弓村的集體企業破產以后,私營企業迎來了“春天”。1999年,吳江市委提出引進外資、啟動民資和搞好改制的“三資(制)”,正式為私營企業“正名”。
第二年春天,費孝通第24次訪問開弦弓村。有村民回憶,當費孝通聽到“三資(制)”的消息后,連聲說“好”,并當場揮毫寫下一條幅:“審時度勢,倡行三資(制),功不自居,澤及桑梓。”
與此同時,鎮上也專門修建了工業園區,吸引民營資本的入駐。
目前,開弦弓村周邊有11家較大的私營企業,村里也散落著一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廠。村民受益于這些企業,現在人均年收入已超過1萬元。
離土不離鄉,“農民”超越農民
從1982年起,劉豪興到開弦弓村考察時,固定租住在一個農戶家。這使得他有機會長期觀察他的房東。
這是社會學田野調查的要求之一,即對對象進行持續觀察。
在人民公社時代,他的房東只會堆肥種田。1984年,開弦弓村分田到戶。他發現房東的“積極性一下子調動起來”。每次到開弦弓村,他都能發現房東一些明顯的變化。
分田到戶后,開弦弓村掀起了“蓋房熱”。房東和別人合伙,買船運輸建筑材料。蓋房熱降溫后,房東又購買了大型拖拉機,開始搞陸路運輸。
后來,房東還承包過碼頭。碼頭生意不景氣后,他就承包了兩個工廠的廢渣處理,將廢渣運送到蘇北一帶。
直至現在,房東仍然承包著煤渣處理。只是近年因身體不好,他將業務轉包出去,自己收一定的費用。
而分到手的耕地,只需半個月,房東就能干完農活兒。其余的時間,他就經營自己的生意。有時,他還會雇人打理自己的土地。
2005年,農村土地流轉政策出臺,允許農民將承包到戶的土地經營權轉讓出去。開弦弓村為此成立經濟合作社,村民以耕地作股,由合作社集體經營。
劉豪興的房東也將土地入股合作社,完全變成一個不侍弄土地的農民。
而在大集體時代,開弦弓村的農民,一年有大部分時間依附在土地上。非農忙季節,村民也得集體上工堆肥。
像劉豪興房東一樣脫離土地的人越來越多。村里的經濟合作社成立后,大部分村民都將自己手頭的一塊塊土地作股,入了合作社。合作社則發展規?;洜I,以養殖業為主。現在,開弦弓村有70多戶養殖戶,以中老年勞動力為主。
其余的勞動力,則分散在工業企業和服務業中。長期以來,開弦弓村形成的“吃靠土地,用靠副業,男耕女織,農副相輔”的家庭經濟結構被完全打破。
坐在開弦弓村唯一的小旅館內,劉豪興掰著手指頭開始算,這個工廠有多少勞動力,那個企業又招了多少工。隨后,他笑著說:“你算算,全村剩余的勞動力都消化了?!?/p>
“你說這些勞動力算什么?離土不離鄉,農民還能叫農民嗎?”劉豪興說。
這位社會學教授對農民工問題也非常關注。他擔心的農村空巢化、農民工的犯罪問題、留守兒童的撫養和教育問題,在開弦弓村都不存在。
在1990年代初,開弦弓村曾有部分青壯年,到上海、蘇州一帶打工。今年35歲的徐玲就曾是其中一個。初中畢業后,她在朋友的鼓動下到蘇州找活兒干,后又“漂”到上海。
在打工期間,她經常一天干10多個小時,工資也不高,幾年下來,“沒存幾個錢”。后來她回到村里,先是幫著別的小編織廠做工。2003年,她開始經營自己的編織廠。
“村里好呀。有老人,有孩子,一家人在一起互相照應,多有人情味。”她說。
她有兩個孩子,一個11歲,一個3歲,就養在身邊。
打工期間,她見到過不少“悲慘”的工友,丈夫和孩子都不在身邊。晚上睡覺,她經常聽到有工友壓抑著哭。
“農村要是都像我們村一樣就好了。村里有企業,農民有收入,家庭能團圓,生活就幸福了。人活一輩子,不就是圖個幸福?”如今的“徐老板”笑著說。
現代化,路漫漫
70多年過去,費孝通當年在開弦弓村調查時所看到的景象,已經蕩然無存。甚至劉豪興30年前所見,也已經看不到了。人們要尋找當年的歷史,只能到村委會邊上的“江村文化園”。
開弦弓村已經發生太大的變化。村中修建了寬闊的水泥路,不少人家門口停著轎車。連不會開車的“農民教授”姚富坤,也為自己的女兒女婿買了一輛轎車。
到村中轉一圈就能發現,“小洋樓”到處都是,平房已經很少見了。不少家庭正在開工,不是蓋房子就是翻修。
費孝通仍然是當地人尊敬的對象。一提起他,一些老先生就會說:“小先生那人很好,為村里辦了不少好事。”
劉豪興也受到當地人的尊敬。路過人家,總有招呼他的:“劉教授,進來喝杯茶吧。”
不過,這位社會學教授卻深深擔憂?!斑@個村莊,從上世紀20年代就開始探索現代化道路,現在條件雖然好點了,但離一個成熟社區還遠著呢。”
他最擔憂的是當地的企業。這個村莊現在的穩定,是建立在企業發展基礎上的。而這些私營企業,如同費孝通在1930年代看到的一樣,正在經受來自國際市場的沖擊。
“費先生”創辦的企業,雖然用的是比較先進的機器,但在“小先生”開始觀察的時候,已經顯露出衰敗的跡象。
時隔70多年,同樣的問題又呈現在劉豪興的面前。
開弦弓村現在的企業,產品多出口到歐美市場。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的時候,開弦弓村的企業也面臨危機?,F在,歐洲市場不景氣,企業的生產又開始波動。一些企業開始減產,不少工人的錢袋子開始癟了。
不少企業加入了行業協會,試圖通過此力量來抵御風險。但劉豪興并不放心:“企業沒有核心競爭力,如何應對現代化的挑戰是一個大問題。”
費達生在開弦弓村辦工廠的時候,就面臨人才匱乏的問題。后來開弦弓村幾次辦廠,問題照舊。現在依然。
“有技術的人在這里待不長。畢竟是農村,生活娛樂還是不方便?!币幻髽I老板感慨道。他的工廠里曾高薪聘請過幾名技術人員,但那些人很快就離開了,辭職的理由均是“不方便”。
開弦弓村距離吳江市近30公里,村里甚至沒有一趟直達吳江的公共汽車。
這些年,開弦弓村出了100多名本科畢業生,還有幾名碩士和博士生,但沒有一個人留在村里。
1990年代初,一名當地的大學生回到村里。他是學紡織的,但是在村集體企業中,他被安排到車間當維修工。幾年之間,他學無所用,最后到外地謀生。
劉豪興曾與這名大學生聊過。對方抱怨:“領導排擠,怕搶了領導的功勞?!?/p>
時過境遷,劉豪興也接觸過不少近幾年畢業的本村大學生。問他們為什么不愿意回到村里工作,答案幾乎一樣:村里發展空間小,也怕別人笑話自己沒本事。
30年來,村里的另外一些現象,也讓劉豪興深感憂慮。
村中有兩條河道,費孝通百年誕辰的時候,開弦弓村委會出資,將河道清理干凈。但現在,河道中已有不少傾倒的垃圾。
前年修“江村文化園”的時候,附近的籃球場地面受損。為此,他找過村委會,想讓村里出面修修,可是村里說“沒錢”。他也找過幾名開弦弓村的老板,但有的老板只打哈哈,就是不出錢。
“一點小事,拖了兩年了。現在的人,怎么都不關心公共事務?”老教授擺擺手,一聲嘆息后,不再說話。
在開弦弓村“駐點”了30年,劉豪興已經老了。有一年,他還在村里生過一次大病。老伴兒擔心他,勸他不要再到江村。他不聽。
“費老說過,要我寫一部江村志。我得完成他的遺愿。”他對老伴兒說。
但同時,不少人問他,研究那么充分了,怎么不多寫點關于開弦弓村的文章。他總是回答說:“沒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