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從梁莊說起吧,說說我看到的鄉村現狀。
2008年我回到家鄉梁莊做調查,重點調查了梁莊人在梁莊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廢墟與新生的并存。這其中,廢墟是指外在的廢墟和內在精神的廢墟;新生是指新建的高速公路、新房、所謂的經濟發展、農民掙錢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是我在梁莊住了5個月,發現許多的新生都只是非常表面的東西,是一些硬性的、可以量化的、讓我們看到的事物,是政府、官員,知識分子們可以說的數據,那些鄉土內在的傷痛是看不到的,這包含個體精神的、情感的和環境的傷痛。
在梁莊,我重點考察了老人和婦女的精神狀況。我五奶奶的孫子寶兒是在11歲的時候淹死了,孩子6歲的時候,父母出去打工,五奶奶帶著孩子生活。90年代中后期進行大規模建設,就從河里挖沙,每一里地就有一個挖沙機,按道理下面鉆多深是有規定的,但是沒有一個挖沙人按照規定挖,所以河里有一個個大坑,孩子去游泳,鉆到一個大的漩渦,就再也沒有出來。五奶奶一直是一個樂觀的人,肥胖,愛笑,唯有這個事情她是笑不出的,每當想起,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兒媳,內心充滿著深深的愧疚。
今年我到青島采訪她的兒子兒媳,她的兒媳說,自從寶兒去世以后,就再沒在晚上12點前睡過覺。她又生了一個孩子叫濤濤,已經5歲了,在他們工作的地方,濤濤是2000名打工夫婦中唯一的孩子。其他工人也想把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去找工廠,根本不行。因為工廠不會考慮孩子的事情,不負責工人的家庭體系,情感體系。我覺得這可能是農民工在城市生存特別普遍的一個現象。大家會感慨小濤濤是多么幸運,可以生活在父母的身邊,但當我看到五奶奶眼神的時候,我知道這個幸運背后蘊藏多么大的傷痛,在鄉村的世界里的確存在傷痛,鄉村也有很多這樣的故事。但是鄉村情感從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考察范圍,我們關心的只是農民掙到多少錢,并沒有計算農民在掙到這些錢的同時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
在鄉村的基本結構里,一些基本的現狀并沒有得到完善,比如說教育。在梁莊小學門口的兩面墻上,一邊寫的是“梁莊豬場”,另一邊寫著“教書育人”。因為學校被撤并后,有一段時間被用來養豬,后來,教育局也覺得難看,不讓養了,但是豬場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多間房也完全廢棄掉了。現在,村里的孩子都在鎮上上學,村里的老人每天像上下班一樣騎著三輪車接送孩子。至于學校被撤的理由,官方的解釋是行政命令,規定縣里只能有多少所學校,多了就合并。這個數據并沒有在哪個縣城做過詳細的論證,就是一刀切的政策。另外,大一點的孩子會被送到寄宿學校,一個月放假兩天,如果沒有家長來接,那一個月的兩天也不可以出去。一個村莊學校被撤并,最大的傷害是是沒有了文化凝聚力,這是對整個鄉村文化的破壞。
下面我說一下我正在做的進城農民的調查,我正在寫《中國在梁莊》的姊妹篇《梁莊在中國》。如果說《中國在梁莊》以“梁莊”為原點,重點考察、記錄了留在鄉村的婦女、兒童、老人的情感狀態、生存狀態和所面臨的困境,考察了鄉村的自然環境及對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所產生的影響。那么,《梁莊在中國》重點考察的是梁莊在城市的打工者。梁莊的打工者們究竟進入了中國哪些城市?做什么工作?工作環境、生存狀況、身體狀況、精神狀況如何?他們如何吃?如何住?如何愛?如何流轉?他們的遷徙與流轉與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是什么樣的關系?他們怎樣思考梁莊,怎樣思考所在的城市,怎樣思考自己的生活?等等。以此來透視整個中國鄉村在現代性思維和都市化進程中的命運和境況。從去年7月份開始,我輾轉了10幾個城市,調查梁莊在外的打工者,他們分布在青島、西安、內蒙、北京、深圳等城市。我以梁莊的家人為原點,以4、5個家庭為核心調查他們在城市生活的狀況,經過7、8個月的游走,我開始懷疑我們的城市化的思維到底是什么?有沒有把這些農民包含在所謂城市化的思維里面?
這個圖片是我在西安拍攝的,是一名叫鉗子哥的農民的女兒,后面的背景是一個城中村,即將要拆掉。一座2層小樓,這個樓是后來蓋的,是全封閉的,鉗子哥一家在這個全封閉的房子里住了23年,以賣菜為生。盡管掙了不少錢,但是他們每天賣菜是要被城管追趕的,他們每天就生活在被追趕和被罰錢的恐慌中。我問他,你在梁莊住了20年,在西安住了23年,為什么不在這兒買房?他說,你覺得他們能接受我嗎?西安從來沒有把我作為西安人,西安不要我,我也不要它。我去采訪的時候,鉗子哥的腿摔斷了,西安的醫院說要先交一萬塊錢住院費,他一聽馬上跑了,到我們穰縣專門治骨折的地方,花了100多塊錢把腿就治好了。鉗子哥說,盡管我回家,路費、走親戚都花不少錢,但那是我的家鄉,錢花在那里我開心,而這個地方是騙我的!所以,他一有病就回梁莊治病。很多在外打工的梁莊人也都這樣,割一個痔瘡也要從北京、從青島回穰縣割,這不只是錢的問題,這是城市有沒有為他們設置的醫療體系,有沒有信任感的問題。在城市,我們住的是樓房,但農民住的是出租屋,甚至比農村的環境還要差。在這樣所謂的城市化里面,他們無非就是討生活,到城里打工,城跟他什么關系呢?
農民工的婚姻狀況又是怎樣的呢?我與一個24歲的孩子聊天,他今年春節回家相親,10天內完成了從相親到結婚的過程。盡管他們在城里打工,但他們城里找不到對象,只有回家找,而唯一相親的時間就是春節,男孩女孩要在春節完成一整套的結婚過程。每到春節,鄉村就像婚姻大菜市場,還是批發市場。按這個孩子的說法,相親就像買菜一樣,也挑挑揀揀,但是決定得非常快。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哪有什么戀愛呢?
基于此,我想談一下我對城市化和鄉土中國的認識。
按照國家統計局近日公布的數字,2011年中國內地城鎮人口數量首次超過農村。這一人口結構重心的歷史性轉變,標志著鄉土中國在人口、地理層面的逐步萎縮。從數字可以看出,中國城市化的步伐非常快。但若僅僅以此作為衡量經濟發展程度、社會發展階段的標尺,我認為還不夠客觀、全面。必須要從數字背后發現真正的生存面目,考察那些轉變為城市戶口的農民,究竟從事什么工作、住的條件如何、福利待遇怎樣,等等。這些最日常化的細節,對于系統評估中國的城市化,非常關鍵。往往在一個大的歷史宏旨下,會湮沒很多具體的社會細節和個人命運。而這恰恰是需要留意、總結和警惕的。比如農民的市民化,南北方農民的體驗和所面臨的問題,就有很大差異。所以城市化進程在我看來,需要一個個細化標準,否則就變成一個非常含糊、說不清道不明的過程。
我覺得在中國這樣的一個現狀下,一定要考慮歷史的背景,如果說我們只用原則來發展城市化,在“城市,生活更美好”的標語下,那么意味著不美好的就是鄉土!在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發展下,如果一味用某種原則建構城市,這種原則會驅逐一大批進城的農民。我們該怎樣看待城市化發展的問題?什么樣的城市化是真正的城市化?什么樣的城市化才能夠包容我們這樣的歷史的現實?才能包容這樣一批農民?才能包容我們的傳統、我們固有的東西?
不要只想著如何以城市化模式改造農村,讓農民成為城市人,也要考慮為什么農民不能成為更好的農民,農村成為更好的農村。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朝著工業文明的同質化方向發展?為什么農民一定要進城,為什么鄉村要成為城市劣質的贗品和復制品?我們考察臺灣地區、歐美,都市人返鄉已經成為一個潮流。
在臺灣,我看到村莊仍然屹立在大地的角角落落。那里的村民、民眾活在大大小小的廟里,他們有種類繁多的祖佛,媽祖、大道公、關帝爺、財神爺、玄天大帝、觀音菩薩、土地公,他們祈求祖先的保佑,在廟里祈禱、許愿、玩耍、聊天、學習、商量村事。傳統文化和傳統生活以正能量的方式影響他們的心靈。然而,同時,他們也是現代的公民,追求平等、自由和發展,他們對公共事務積極發言,他們以熱愛之心維護他們的家鄉、維護自己的山川河流、土地原野,維護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念追求。在保有自身傳統的前提下,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形象生活在這個日益狹小的藍色星球上。同時,知識分子,城市白領、大學教師、藝術家也在以各種方式回歸鄉村,在各個層面,經濟的、文化的、生態的、政治的等方面參與到鄉村建設中。他們正在形成一種潮流,重新尋找與大地、山川、傳統息息相關的生活方式,并且試圖逃離全球化資本鏈的控制,并建構自己的生態和生存循環。從文化到經濟,真正實現自主的存在。中國的鄉土傳統,顯示出它巨大的容納力、活力及個體性。
但在我們這里,回歸田園往往只能是一個夢,你無法面對斑駁陸離、日漸頹敗、被抽血、被拋棄的鄉村現實。如果我們的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能夠得到很好的發展,其實完全可以分流城市的一部分壓力。
所謂的“不城市化”,我個人的理解是,不是回到小國寡民的狀態,不是讓歷史的車輪倒轉,而是一種新的融合,不再是用一種發展形態消滅另一種發展形態。很多人都有一種二元對立思維。你要說城市化太快不好,他就跳出來反駁:難道你不想讓農民富裕嗎?似乎農村就是落后、拖后腿的代名詞。那你為什么不問,為什么農民在農村得不到良好的社會保障,享受不了完善的社會福利?中國未來發展,一定要擺脫這種單向度的思維模式。
我認為現在關于鄉村、城市的想象非常的貧乏、單調。所有城市都是一模一樣的高樓、大道、景觀。城市里許多的景觀是一元的,西安的園博會,奢華的干凈,大理石路面,半圓的景觀樹,精美的盆栽,無不彰顯著西安國際旅游城市的地位。但是在城市的另外一面,被圍墻圍了起來的城中村,像猶太隔離墻一樣,把農民與城市隔離開來。在那個被圍起來的世界里,沒有水,沒有公共廁所,到處是垃圾。如果城市的美好建立在把這些人驅逐出去的基礎之上,這就是有問題的。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在開始的時候就建立共同的東西呢?
現在提倡綠色發展,一般情況下,綠色指生態,而我覺得這個綠色也包含如何對待我們自身文化狀態的問題,現狀很重要,農民的現狀更是值得考察。因為農民太多,農民市民化,鄉村城鎮化,整個城市要擴大,要吸納,而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能夠把我們自身傳統的東西也涵蓋在城市的發展里面,這可能是一條新的道路,說不定有一天鄉村可以包含城市呢!霍華德寫了一個“明日的田園城市”,他設想了一個衛星城,農民什么樣,農村怎么生活,這個設計可能烏托邦,但是其中提到一個詞匯是“人民城市”。這個“人民”非常重要,什么是人民?人民是包含社會最底層被卑微的人。所以城市不只是大道式,可能是田園式的、鄉村式的,我們完全可以設計一個中國的鄉村城市,仍然把我們原有的文化結構納入進來,我們可以是熟人制的,可以端著一碗飯送來送去的,我們需要這種親密!這種親密能帶來一種和諧,帶來內在的生存感。
在這樣一個城市化急速發展的狀態下,我們對“傳統”也應該有新的思考和更寬闊的認識。“傳統”有多個層面的傳統,文化的、道德模式的、生活方式的傳統和政治的、制度的傳統,有的需要保留、珍惜并發揚,有些需要改造、摒棄,建構全新的意識與公民精神。如果一股腦地全清除,其結果往往是,傳統破碎,在中國生活的景觀中被以負能量的方式呈現;表層新生,建筑新了,城市大了,但這都只是符號的模仿,我們的心靈并沒有真正的改善和成長,反而失去了原有的穩定的心理基礎和民族共同的凝聚力。一個真正有凝聚力的文化群體和族群是要共同的認知,共同的基礎,要相互珍惜,有很強的自我約束。如果沒有這樣的心理基礎,那我們的民族可能只是一盤散沙。
我們需要審視當代鄉村在中國歷史變革和文化變革中究竟應該放在怎樣的位置,重新思辨鄉土中國里究竟包含怎樣的具體內涵。鄉土之于中國,是一個被動、受批判、愚昧、過時、待消滅的歷史命題,還是新希望、發展潛力之所在?我們是不是還要繼續一味驅趕它,用城市的模式去改造它?
我們重視鄉土中國,不只是基于它在現代化夾縫中所面臨的發展糾結,更是思考我們的傳統、文明方式的問題。這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發展道路的問題,也關涉著我們的民族情感密碼、道德模式。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世界里,在普遍的單一化的發展模式里,如何逆流存在,保持自身特色,這就是“鄉土中國”這四個字所包含的重大命題。這與當下中國正面臨的發展轉型的命題,其實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