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和自然的角度看,工業(yè)化早期的巨大代價,就在于大地景觀上出現的各種人工設施,以及它們給景觀環(huán)境造成的巨大損害。那么,工業(yè)化是否就是“丑陋”的同義詞,就一定意味著丑陋呢?鋼鐵,是不是同樣也可以像石材那樣有效利用呢?這類問題,直至19世紀中期,始終沒有明確答案。倫敦曾經采用鑄鐵材料建造了橋梁,收到些許成效;但在審美效果上卻乏善可陳。1851年,倫敦為召開當年世界博覽會,使用玻璃和鋼鐵材料,邀請帕克斯頓建造了一座大型溫室,完工之后人們對未來有許多期許。而此后不久,紐約也仿造了一棟同樣的溫室建筑,問題馬上變得說不清楚了。
這種情勢下,亟需一個大膽的行動來回答一個尖銳而迫切的問題:新型工業(yè)材料,是不是同樣也能夠展示審美價值?這關系到人們的信心。因為,人文關懷和審美效果,往往成為工程活動當中最容易被工程師忽略的一面。紐約的布魯克林大橋就當仁不讓,勇敢擔當了這一重任。他不僅是19世紀全世界范圍內最優(yōu)秀的工程技術作品之一,而且,堪稱全美國最優(yōu)良、最令人滿意的工程建筑作品。而且,由于它剛好建成于“奇形怪狀的建筑時代”,所以就很有力地證明,以往建筑形態(tài)所出現的遺憾和損失,只是偶然現象,而不是工業(yè)化過程中無法回避的結局。
布魯克林大橋的設計者是兩個人,約翰·羅布林和他的兒子華盛頓·羅布林,工程完全采用他們的創(chuàng)意和設計。當然,還獲得優(yōu)秀工人和工匠團隊的堅定支持與密切合作,在全部建造過程中與他們共擔風險,戰(zhàn)勝困難。如今,若僅看橋梁本身已經遠遠夠了,你只有透過工程表面去觀察了解其后面的人格魅力與人物個性,才能深入領悟那個時代的全部意義。
約翰·羅布林1806年出生于德國的圖林報州的米爾豪森市,1862年在柏林皇家綜合科技大學獲得工程學位,學習過建筑學、橋梁設計,還學習過水利。據一份傳紀資料,還曾師從過黑格爾學習哲學,“黑格爾曾經說,約翰·羅布林是其最得意的門生”。畢業(yè)之后,在西伐利亞擔任公共工程項目的技術監(jiān)理,為國義務服務三年之后,于1831年移民美國。以手中的3000美元作為資本,伙同其他幾位移民伙伴,興建了薩克森堡移民新村,該移民村位于匹茲堡正北方大約25英里(40公里)。他兒子盛頓·羅布林,就在這里于1837年出生。
那個年月,正是運河交通運輸的重要時期。而由于阿勒格尼山脈的阻隔,船只要通過一節(jié)節(jié)翻山越嶺的水陸聯運路線,才能抵達賓西法尼亞、馬里蘭、新澤西、佛吉尼亞以及西佛吉尼亞各州。這過程中,整條船只能一點點牽引上陡峭的坡道。由于拉力強度大,使用的普通的牽引繩纜往往很快就磨損松散報廢了。這時候,約翰·羅布林得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比弗河的渡口擔任助理工程師,負責枯水季節(jié)的航運業(yè)務。他的一個發(fā)明就是鋼纜,采用鋼絲纜索替代了低強度的大麻纜繩。而且,他索性開辦了一家制作鋼纜的加工廠。另外,羅布林在學生時期的徒步旅行考察途中,曾在德國的班貝格第一次見過一座繩索吊橋。后來,他就以吊橋為主題,設計了自己的畢業(yè)論文。有這樣的背景,他很快就發(fā)明了一種吊橋式渡槽,讓船只進入渡槽,以鋼纜替代鎖鏈,再從河道上升,實現了船只的水陸聯運。他的這一發(fā)明始創(chuàng)紀錄的。下一步,1846年他在匹茲堡建立了第一座鋼纜吊橋。1849年,他把鋼纜加工廠遷移到了新澤西州的特倫頓城。所以,若沒有這些鋼纜材料和技術,船只的豎直提升不僅困難,而且極其危險。
羅布林自己設計、自己建造了自家的工廠,包括工廠里每臺機器的每個零部件,都是他自己設計的。工業(yè)革命初期的工業(yè)家,許多都很有特色。例如,紙箱制造商羅伯特·蓋爾即其中之一。約翰·羅布林也是個一絲不茍、說一不二的人。他約你來會面,你若比約定時間來晚了5分鐘,他就會取消這次會談。對家庭成員,他同樣也紀律嚴格;包括生病了,也被看做一種道德修煉的缺憾,而且應予嚴懲。顯然,這種種做派都表明,他是希圖在自己的領地內建立一種烏有鄉(xiāng)式的風俗習尚。這“烏有鄉(xiāng)”,本是19世紀小說家塞繆的作品,其中杜撰了一個向往和享受旅行自由的理想王國,嘲諷了現實世界中繁文縟節(jié)的生活方式。其實,這個“Erewhon”(烏有鄉(xiāng))一詞,倒過來拼寫,就是“nowhere”。足以見得,羅布林是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如饑似渴地研究、追求新事物。日常繁忙的發(fā)明活動之余,他詳細閱讀了愛默生的作品,撰寫了厚厚一個卷冊的讀書筆記,題名為《羅布林之宇宙見解》。他的兒子華盛頓羅布林1857年從任斯勒技術學院畢業(yè)之后,就擔任了父親的助手,協助設計建造了阿勒格尼山區(qū)的許多水陸聯運的吊橋設施。南北戰(zhàn)爭期間,華盛頓又幫助聯邦軍隊建造吊橋,還建造了飛艇,從事偵查工作。
曼哈頓缺少一座橋梁,取代輪渡連接與長島的交通。1866年至1867年的嚴寒冬季,紐約東河水面完全凍結,輪渡全部癱瘓。這時候當局想到,應該建造一座橋梁。而實際上,羅布林早在十年前,1857年,就提出過這樣的設想。這是個大膽的想法,因為這座橋梁的中間主跨有1600英尺(486米)長,還包括276英尺高的幾座吊塔,是當時世界上還沒有人嘗試過的大膽設想。當時英國著名工程師,斯蒂芬遜,就曾經公開宣稱這樣的設想不可能成為現實。只有像羅布林這樣的人,經驗豐富,意志堅強,又掌握各種資源,實現這樣一個大膽的計劃,非他莫屬。到了1869年,大橋設計草圖完成了。但很不幸,約翰·羅布林因在輪渡上遭遇事故受傷而患了奇怪的咀嚼肌痙攣癥,始終牙關緊閉,最終不治身亡。身后僅留下了一份框架式草圖,其余幾乎什么也沒有留下。接下來,他兒子繼承父業(yè),就在這個草圖基礎上不斷予以細化,日臻完善,最終形成杰作。因為這個時候,約翰·羅布林已經具備成熟條件,有能力解決各種技術難題,完成橋梁建設。
華盛頓·羅布林那顆滾圓而頑固的頭腦,常讓人聯想到著名的葛蘭特船長。他無疑缺少他父親那樣堅實的學問基礎,但他卻繼承了父親的頑強的意志力,這就大大彌補了他才智不足的缺憾。父親去世后,華盛頓接替父親投入工作,1871年布魯克林大橋的吊塔基礎正式開挖。興建紐約城這座新的高塔建筑,涉及一系列的重大決策:會不會耗費一年工程的時間,甚至還要損失許多人的性命,才能把基坑挖到河床下的巖基?此外,是否可以利用數英尺之外的含砂層來分散沉箱的一部分重量?這些問題的各種解決方案都包含著極大的風險,他會失掉名譽,失掉財產。但所有這些困難,他都勇于面對;施工時期他做好了準備,準備眼睜睜看著塔樓被河水席卷而去……直至看著鋼纜和跨梁放牢,穩(wěn)固之后,他才終于放下心來。
橋梁建筑的整個進程中都離不開選材、犧牲、工程代價等等各種問題。華盛頓·羅布林后來回憶,他參加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經歷也從未遭遇過類似這橋梁工程的艱難困苦。比如,這座橋梁工程開創(chuàng)了沉箱內使用炸藥進行爆破的先河。1871年,吊塔基坑內的沉箱里因爆破發(fā)生了火災,羅布林擔任總指揮,承擔著最大的工作壓力,幾乎全部時間都巡行在工地。失火后,他直接指揮救火,長時間置身火場,因而患了病,肢體彎曲,也叫沉箱綜合征。從此不得不從工地退守家中,在哥倫比亞高地購置了房產,自己躺臥家中,由妻子臨窗而坐,借助望遠鏡密切觀察工程工地進展情況,時時刻刻向他報告。他再依據情況發(fā)號施令,遙控指揮。他就躺在病床上,起草了一封封信件,針對工程的每一個細節(jié),提出設計意見。到了1872年,因為擔心自己看不到工程竣工,同時又深知許多設計環(huán)節(jié)還是空白,亟待細化,他便花了整個冬天,寫書,繪圖,計算,草擬了橋梁設計方案中的各種細節(jié)問題。又過了一年,經過在威斯巴登的手術治療,他勉強能夠談話數分鐘,但仍不放棄工作,這樣的勇毅和心血都沒有虛擲,橋梁建設工程在他鋼鐵般的意志支持下穩(wěn)步推進,同時,值得慶幸的是,他有一支同樣忠實勇敢的施工隊伍。當橋梁的鋼纜支架絞盤完全安裝完畢,只待啟動進行鋼纜強度檢測時,開動機器進行第一次測試的人,不是個普通工匠,而是著名的弗朗克·法林頓,當時他擔任橋梁工程的首席機械師。測試工作每次都要至少動用600人參與,20多人嚴重受傷,許多人死于沉箱綜合征。最終,花崗石的塔樓聳立起來了,19根粗大的鋼纜卷放起落自如,無數根鋼梁的連接支撐板都一一鉚接完畢,大橋跨水面聳立起來。一百多年過去了,進入了汽車時代,無數車輛隊伍都從此經過,橋梁至今依然聳立。
工程竣工于1883年,紐約布魯克林大橋終于揭幕開通了,它與1874年完工的圣路易斯市懸臂式鋼拱橋梁、伊茲橋,以及法國的加拉比橋一起,并列為當時世界上工程建筑的杰出成就。而其意義還遠不止如此,今天假如還有人懷疑橋梁不能展示美感,假如還有人懷疑橋梁工程不能展現個性,就請他把布魯克林大橋與同一條河流上的其他吊橋做個對比,看看這第一座橋梁是不是在任何意義上都實現了完美效果。像任何成功的創(chuàng)造性作品一樣,布魯克林大橋的美,你無法依常規(guī)分析;原因在于,從傳統審美方法看,它的視覺效果不合比例,即使你吹毛求疵求全責備,也不能不對它的形象表示嘆服。
我想,最好的鑒賞家評語,莫過于橋梁完工不久蒙哥馬利·斯凱勒所做的評價。這一贊頌正式刊登在《美國建筑》雜志上,很值得重視。其評語中的主要思想體現在下面這段文字里,“……這是大自然環(huán)境中的一個有機體。顯然,設計師頭腦很清楚什么叫做‘雅趣’,什么叫做優(yōu)良外觀。貫穿在橋梁每條弧線上的每條內法則,橋梁各個部件之間聯系的各種規(guī)則,以及,這些聯系又依照那些法則產生出最佳強度,所有這些,設計師都理解得很透徹。他的工作只是在實踐中運用這些法則,而他運用得十分完美。因而,他最終的作品也十分完美,恰如一個造船工程師必須讓船舶符合水流狀態(tài)的要求,才能創(chuàng)造出完美的船體形狀和輪廓,而無須去考慮什么是美學。有時候,一些大型材體使他無法精簡結構形態(tài),也有的時候,作用力的走向,以及相應的反作用力的合理配置,而這些要求又因為材體巨大而無法予以充分體現,那么,他最終的結構設計依然能完成得恰到好處。”
有人說,這橋梁的石材工程部分可以做得更好些。那么,請問,哪位建筑師能做得更好,能指出來嗎?本來能做得更好,與誰能做得更好,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1885年已經十分杰出的亨利·霍布森·理查德森,或許很稱職。但是在1870年,他還是個年輕的浪漫主義的建筑師啊,我擔心換了他或許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呢。斯凱勒不喜歡吊塔的設計方案,理由是花崗石材的凝滯與襯板上方鋼纜流動韻律,兩者不想陪襯。你或者還可以說,最大的缺憾在于這些鋼纜把吊塔的花崗石材本身,連同檐板中的藝術造型,都染得銹跡斑斑,很不好看。盡管如此,總體上看,特別是從河面上觀望,橋墩、支柱、扶壁,全都設計得簡潔、雄壯、有力。無論如何,這件石材工程——在華盛頓紀念碑設計完成到理查德森完成其晚期成熟作品的這段時間內——都要算美國建筑工程的巔峰之作。在這幢建筑上,鋼材與石材實現了完美的組合:花崗石材質,凝重,收斂,陪襯著鋼纜蛛網般細細吊索的張揚,擴展,讓這個建筑物的張與馳,揚與抑,互為表里,相得益彰。在這幢建筑物里,人類的建筑歷史第一次與未來建筑相互見面,它把古代建筑的宏大、包容,與未來建筑的輕盈、靈動,完好地融為一爐。特別是水面返照陽光映襯之下,布魯克林大橋宛如一座空靈幻象,而非實體建筑。
布魯克林大橋完成了一項使命,它承前啟后,繼往開來。在利用鋼材的延展性和張力方面,它揭開了一個新時代,為這一材料特性宣示了廣闊的用武之地。因為,鋼鐵作為一種建筑材料,其主要使命基本上就是橫跨空間和圍攏空間。鋼鐵材質特殊的延展性和強度,令它能夠取代笨拙厚重的承重墻和石柱,很快成為現代建筑的后起之秀。布魯克林大橋沒有裝飾安排,它拒絕任何措施遮蓋鋼鐵自身豪放粗狂的本色,大橋直接表現機械本身的邏輯和審美特征。而且在這一方面,比起他的后起競爭者法國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布魯克林大橋則更顯強悍奔放,埃菲爾鐵塔因為其基座上的新藝術表現主義風格,而略顯遜色。最后,大橋獨立存在,無論它后來產生了什么影響,也無論它包含了多少潛在意義,布魯克林大橋作為一件藝術創(chuàng)作,都從來不僅是藝術家和詩人吟詠的對象,也成為街頭每一個人都喜聞樂見的都市驕?傲。
一件工程作品完成得像一件藝術品,這不是第一次。但是,工程技術能夠在鋼鐵和煤炭的時代里實現如此完美的建筑造型,這卻是第一次。完成這樣一座簡潔、優(yōu)美獨樹一幟的建筑學作品,既要有約翰·羅布林那樣的知識能力和哲學思維,也需要華盛頓·羅布林的勇敢堅定和畢生投入。華盛頓在南北戰(zhàn)爭時期沒有戰(zhàn)死沙場,他后來收集礦石樣本。據報道,1926年他逝世之前不久,發(fā)現生命原來如此艱辛、脆弱,如此富有反諷的意義。至今,他們父子建立的這家公司猶在,但當年的勇敢精神,勇于探索前無古人的英勇嘗試,都因歲月流逝而漸行漸遠了。新建立的哈得孫河大橋,無疑是一座龐然大物,但是,比起1869年的知識、技術、經驗和機械施工能力水平,布魯克林大橋仍然無愧為更輝煌的成?就。
如果說,布魯克林大橋始終沒有在建筑和工程技術的學校教學課程中發(fā)揮應有的教育訓導作用,那是因為當今的工程建筑學府眼界狹小,他們對于建筑工程和工程教育,做為一種專業(yè)和文化,他們的理解,與約翰·羅布林相比,過于偏窄。他們的項目描述直白簡單,他們尊重材料特性,他們在工程實踐中隱姓埋名,這些都是他們值得稱道的品格。總之,他們創(chuàng)造了現代建筑學的專門話語。而其所欠缺的,恰是采用何種態(tài)度和方法來對待那些不完全是純技術問題的東西。所幸,布魯克林大橋留給后人們的教育意義并未被遺忘殆盡。恰恰相反,大量的水壩、水利工程、船閘、橋梁、電站、工廠,林林總總,無數實踐終于讓人們開始認識到,這些元素同樣構成人類環(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工程項目的優(yōu)劣狀態(tài)、效能狀況,等等,都不是僅憑數字統計標準就能完全表述清楚的。羅布林父子在其實踐中或許從未使用過“審美”這類字眼,但是,他們向人們成功地呈現了美,或許這正是羅布林父子超乎常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