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
2011年是如此特殊的一年,漫長而又短促。由于求學的需要,我所有的日程都以周為單位進行了嚴格的劃分。我每周往返于北京與故鄉之間,身體已經適應了 這種快速的空間轉移,大腦也隨之調整了學習與工作的效率,每一天都過得緊張而充實。臨近年底盤點一年來的收獲,最大的莫過于穿梭城與鄉或者大城與小城之間,無限的思緒。
昨日入城市
我出生在華北平原上毫無標識的一個小村,沒山沒水,就是土地面積也小的可憐,全村僅有八九十戶,三四百口人。最早關于城的記憶,就是七八歲時去的縣城。父親每天騎自行車到二十里外的縣城去上班,在一家事業單位燒鍋爐。學校放假的時候,我經常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大梁上和他一起去上班,引來同伴們艷羨的目光。出了村子一路向東,亮光光的土路兩旁是平坦坦的莊稼地,就像是哪位賢惠的媳婦鋪的新炕被一般平整。遠處有高高的土城墻,像一位威猛的漢子忠實地守護著我們的家園。順著紅旗渠的渠沿,在白楊樹的輕吟淺唱中我們穿過土城墻的豁口,不一會兒就上了柏油馬路,視野陡然寬了起來,卻又感覺什么都入不得眼,所以我經常會睡著了,直到父親搖起清脆的鈴鐺,我才發現已經到了。在地上狠狠地跺一會兒腳,才能緩解雙腿的麻木,然后我就開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隔著鐵柵欄看路上偶爾開過的汽車、拖拉機,看衣著時髦的俊男靚女來來往往。父親不忙的時候會帶我逛服裝店、書店、影院,寬闊的街道、繁忙的人群、琳瑯的商品,城里的一切一切雖讓我感到新奇和驚喜,但小時候逛街的累至今都沒歇過來,每每說起逛街都心有余悸。到了下午,對于城市的欣喜消耗殆盡,我頻繁的催促父親回家。在落日余暉的映襯下,我們甩掉了城市的喧囂,輕快地穿過那沒有欄桿的漫水橋。父親每次都在橋邊的燒餅鋪給我花兩角錢買一個紅豆沙的燒餅,一路上那紅豆沙的香甜伴著我們,穿過一個個村莊的炊煙,穿過清涼的晚風,穿過黑漆漆的夜幕,帶著那星星閃爍的頑皮回到我們溫暖的家。只有第二天和小伙伴們一起快樂地分享那進城的回憶,城市才變得幸福而有意義起來。
十二三歲的時候父母去了市里。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帶著如山的行李去父母那。母親想吃的自家產的白面、玉米面、掛面、粉條,父親想送朋友的核桃、花生、紅薯、時令蔬菜,和我一起坐叔叔的三馬車到臨時客運點,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到市長途汽車站,打個車才能到父母的宿舍。那時的我對城市已有了強烈的抵觸情緒,城市雖繁華卻不熱鬧,城里人雖時尚卻不熱情,城里的物品雖豐富卻不實用。
十五六歲我到縣城上高中。為了考大學的緣故,我們每天“禁閉”在學校里,只有購物、下館子才出學校門。我屬于貪玩的,經常到校外。早自習之后,校門口兩側全是賣小吃的攤點,煎餅、餡餅、油條、老豆腐……熱氣騰騰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穿紅校服的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熟悉的幾家攤點,我和同桌很喜歡吃“眼鏡大哥”家的煎餅,餅薄果子脆再刷些香辣醬,撒些綠生生的香菜蔥末,我們倆感覺從來都沒有吃飽過。當時想等長大掙錢之后一定要吃三四套煎餅果子。校門口兩側的沿街門店除了小飯店就是各種百貨店,精美的貼紙、卡通的文具傾聽了我們多少年少無知的夢想,承載了我們多少敏感脆弱的情感。
高二的暑假,我第一次選擇留下來,沒有去父母那。拿著爺爺給的十五元錢,到附近的村子里買桃子然后到縣城的農產品批發市場去賣,掙到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二六的自行車,兩百五十斤水蜜桃,二十多公里,一天三趟,早四點到晚九點,那大太陽下的汗水啊,那大暴雨里的哭聲啊,那被人驅趕的尷尬啊,一切的疲憊辛勞、艱難苦痛在勞動收獲面前都煙銷云散。1999年兩個月的暑假,我掙了將近1萬元,是父母親一年的收入。從此我的生活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慌亂,沒有了迷茫,只有對未來無比的堅定與自信。那一刻,我長大了。
十七八歲上大學,我的戶口由農業轉入非農業,第一次完全淹沒到城市里。入學第一周的周末,我便在市內找到了一份旅行社的兼職,順利地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想。城市讓我感到親切而充滿了機遇。接下來的兩年,我變得更加勤奮踏實,精明干練。
二十歲來到北京,從國企到外資。在建的五環,窒息的公交車,10平米的房子,暫住證,小偷,警察,在一場非典中立刻就遁形了,原來城市是如此的脆弱。
二十一歲選擇離開北京回到家鄉,最初是家人的期望,最后是我自己理性分析后選擇的人生。從月薪過萬到年薪六千大洋,當時的選擇讓眾多人費解,“沒出息”“上大學都就飯吃了”之類的話不絕于耳,這其間表達的是人們對城市生活多么的向往啊!時至今日,幸福的家庭、穩定的工作,我在小小的縣城生活得有滋有味。
二十九歲選擇回到北京深造,也許還不能說回到,我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每一次前進必定是先踏上一只腳的。也許不久的將來,離京十年之后,我選擇回來。
我在一個個大城與小城之間的奔波中迎來了我的而立之年?;厥啄?,我突然醒悟每個城都在我身上打上了它們獨特的烙印,我的每一次成長都有它們無聲的滋養。
往事越千年
在大城與小城間不停地奔波,時間越久越發現我并不了解它們。在劉易斯·芒福德思想的指引下,我迫切地想親近我的家鄉,我的城。
易縣,古稱易州,因易水而得名。位于河北省保定市西北部,總面積2534平方公里,轄28個鄉鎮,469個村,總人口57萬,有漢、滿、蒙、回等22個民族。地勢西高東低,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山區縣。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她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黑點。
地域不寬卻乾坤無限。易縣雖僅2000多平方公里,但山川秀美,生態良好,自古為宜居之地。地處太行山東麓與華北平原交接處,地貌類型多樣,境內有西部有狼牙山、洪崖山、云蒙山、千佛山等山岳,拒馬河、北易水、中易水、南易水、漕河等5條主要河流,大中小型水庫17座,其中易水湖每年都向北京供飲用水1億立方米。東部則是坦蕩的大平原。全縣林木覆蓋率達48.3%,其中清西陵范圍內有樹齡300年以上的古松16000多株,是華北最大的古松林。2009年被確定為“國家級林業科技示范縣”和“全國林業標準化示范區”,是太行山脈最綠的地方。
經濟落后卻特產豐饒。易縣2011年的財政收入4億元,人均純收入4000元,屬于省級貧困縣。這些干癟的數字一點都減損不了她的豐饒多產。易水硯、大葉煙、磨盤柿稱為“易縣三寶”,舊為皇家貢品。易縣毛白楊,是易縣特有的植物品種。礦產資源豐富,已探明礦產30多種,金礦和鐵礦儲量可觀,為“萬兩黃金縣”; “中國石材之鄉”,西部山區特有的淺粉色花崗巖,1998年用于天安門廣場鋪裝,被譽為“中華第一石”,天然板巖儲量2500萬平方米以上,是全國最大的天然板巖生產基地,年出口量占全國70%以上。是全國最大的磨盤柿生產基地,被中國農學會評為“全國磨盤柿之鄉”,是國家農業部確定的“國家商品瘦肉型豬基地縣”,是北京真正的“肉籃子菜籃子”。
聲名不廣卻奇跡無數。談起易縣,知之者甚少。但只要稍加盤點,你就會發現原來她一直都是焦點。8000年以前的北福地遺址見證了易水河畔最古老的雕刻技術和農耕文明;公元前21世紀,有易氏部落在易水兩岸定居,留下了“王亥仆?!钡墓适拢还?11年,燕國即以此為都城,距今已有2322年;公元581年(隋開皇元年)置易州,公元596年置易縣迄今已1400多年,2006年被聯合國命名為“千年古縣”。縣內有世界文化遺產1處清西陵,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陵墓群之一,有14座陵寢,內葬有雍正、嘉慶、道光、光緒4位皇帝及其他皇族80余人?!耙蛔髁?,半部清史”是對它的高度總結與評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6處——清西陵、燕下都、紫荊關長城、老子道德經幢、北福地遺址、荊軻塔。燕下都,戰國七雄之一燕國的都城,它嚴謹的城市功能分區、先進的城市地下管網、精美的建筑構件,是現代城市發展無窮的智慧寶庫。紫荊關長城,十大名關之一,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美名,是“太行八徑”的第七陘,稱為“蒲陰陘”,歷史上一直是抵御北方各民族南侵的門戶和通往塞外的咽喉,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其位居“畿南第一雄關”。老子道德經幢,是我國現存較好且形體最大的石刻道德經幢。唐玄宗最崇道教,當政期間在朝廷首次設置的玄學博士官職,每年進行考試。在設玄學博士的第二年即唐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在易縣“奉敕”豎立此碑。此碑是研究唐代行政、教育制度及校譯老子《道德經》的重要實物資料,且經文由蘇靈芝書寫,對研究唐代書法藝術有重要參考價值。荊軻塔,“五塔鎮燕山”之一,是舍生取義的精典,成為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當今易縣精神的靈魂。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9處(城內清真寺、觀音禪寺塔、千佛寶塔、云蒙雙塔、叢葬墓群、狼牙山五勇士跳崖處、鎮國寺石佛、燕南長城、七里莊遺址),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5處,等等200多處古文化遺存遍布全縣。3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東韓村拾幡古樂、擺字龍燈、易水硯傳統制作技藝)、3項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后山文化、燕子古樂、絞胎瓷制作技藝)是悠久歷史文化的活化石。
北福地遺址出土的刻陶面具、磨光大石耜、和田玉,見證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勤勞與智慧。燕國的國都,是解讀燕文化的密鑰,“千金買馬骨”“高筑黃金臺”“於期獻首”“荊軻刺秦”等歷史,書寫了它的尊賢重義、慷慨豪邁。 “千年古縣”,“五塔鎮燕山”“羊左之交”多為崇德濟困之舉;儒釋道三教融合,多民族和諧共生;“乾坤聚秀之區,陰陽合會之所”這里是藏風納水的上吉之壤;她是革命老區、紅色熱土,無數共產主義戰士在這里灑下汗與血;她還是世外桃源,為歷代文人墨客爭相游歷和吟詠,同時也培育出了一大批杰出人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文化內斂之后散發的光芒。
問蒼茫大地
時至今日,易縣莫說外人,對于易縣人自己來說,城市離我們還很遙遠。當2011年易縣新一屆領導班子提出“千年古縣 綠色易州 中等城市”的發展定位與“京南生態旅游文化名城”的發展目標時,一片嘩然。城市?易縣是城市嗎?易縣能成為城市嗎?就像“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一萬個居民,就會有一萬個對于城市的定義與需求。
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在技術文明的推進下,城鎮化飛速發展。當快速路越來越多,路面越來越寬,立交橋越來越高,通勤卻越來越堵,行走卻越來越不便,于是事故越來越多,非正常死亡居高不下。現在諸多城市都開始反思,并有意識地調節城市的發展速度和發展方向。城市是為“人”服務還是為“車”服務?城市是一個沒有意識的空殼,還是一個能動的有機體?站在歷史的拐點上,我們需要做出睿智抉擇,我們的城市將向哪里去,我們的人民將向哪里去。也許我們已經在過度追求城市的“軀殼”中,丟失了城市的“靈魂”,在極度宣揚“個性”與“特色”過程中,迷失了自我與本色。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易縣人,作為一名在城市規劃與設計的象牙塔里求索的學子,我該如何認識城市,理解城市,管理城市,引領城市?
城市是屬于它的管理者,還是使用者?如何定義城市,如何檢驗城市?城市的實體是它的框架肌理,還是它所包容的鮮活的人民與文化?城市有沒有容量,城市發展有沒有極限?
這一切都還沒有明確的答案。
但從一些事例中,我隱約的感覺有些城市其實犯了“買櫝還珠”的錯誤。
其一:從前佛在世時,琉璃王帶了大兵,去打迦毗羅衛國,佛曾親自去見琉璃王,請求和平解決,結果和談不成。佛就叫釋迦族人防守自衛,不要攻擊。琉璃王的軍隊攻入城來,到處亂殺人民,這時神勇廣大的目連尊者,運用神勇將釋迦族人,攝入一缽之內,送至天宮避難。等到戰爭停止后,再去拿來一看,缽中之人盡成血水。雖然此故事在佛教中的作用是用來說明因果的不可逆性。但我認為它也很好的說明了:人民故去,城將不城。
其二:二戰后的德國成為一片焦土。一千多萬人流離失所,國民財富的一半以上毀于戰火,基礎設施癱瘓,物資奇缺,民不聊生,經濟完全崩潰,政治影響完全喪失。但十幾年之后,60年代德國國民收入達到4978美元,僅次于美國位居世界第二。剔除了其它方面的原因,我們不得不承認德意志民族不屈的民族精神——尊重事實、自我克制、嚴謹守紀,是德國實現“經濟發展奇跡”的強大動力。
今日向何方
易縣早在戰國時期就是燕的國都,如果一個國家的都城都不能稱之為城市的話,那么還有什么地方能夠擔當城市的重任。她曾經聲名赫赫,威振神州,統領一方,具備城市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功能。千年以來,她鉛華洗盡,繁華與榮寵日漸消散,她沉入泥土沉寂靜候,如同一粒睡蓮的種子。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城鎮化進程日益迅猛,首都北京的核心吸引,讓她重新站在了先鋒崗位。當祖國大地上正在反思“千城一面”的城鎮化發展弊病的時候,她還素顏朝天;當諸多古城在“大拆大建”中體無完膚時,她還錐處囊中;當首都在超負荷運轉中“擴散磁力”時,她正蓄勢以待……
當易縣將她的發展目標定位于“京南生態旅游文化名城”時,我慶幸易縣的幸運,我慶幸易縣人民的幸運。
城市必須是宜居的、宜人的,脫離了生態本底,城市無從發展也終將成為空中樓閣、海市蜃樓。沒有了清潔充足的水源、沒有了清新的空氣,城市將成為大地上寄生的毒瘤,吸盡周邊區域的所有“營養”,以實現自己的畸形發展。感謝物華天寶的易縣,她既有智之山也有仁之水,“乾坤俱秀無美不收”。她哺育的人民既擁有腳踏實地的勤奮刻苦精神,又擁有心懷天下的尊賢重義氣質。
文化,它像磁場一樣,既不容易衡量也不容易把握,但它就是這樣實實在在的強力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城市最大的功能不是居住、不是經濟,而是流傳文化和教育民眾。就像一個淺顯的道理,人不吃飯一定不能活,但活著一定不是僅為了吃飯。一個良性運轉的城市除了應該具備的基礎功能之外,一定是充滿文化魅力,孕育優良傳統,流傳人類文明的圣地。其實生態和文化分別是城市本質的基礎和高端,中間是人工環境。雖然易縣的發展目標里沒有涉及此項,但是當今是最不缺乏人工環境建設的,個別地區甚至已將“人工環境建設”定義為城市的本質。這是城市衰落的根源。
從我個人成長的經歷來看,我姑且認為城市的建設不是始于道路的開辟、樓盤的林立,商業的繁榮,它始于對思想的引導,對心靈的教化。城市最震撼的座標不是高大的建筑,而是民風,是文化?!把嘹w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易縣人尊賢重義、崇德濟困,講政治、顧大局,這種種贊譽都是文化內化之后散發的光芒。借用美國社會學家劉易斯·芒福德關于城市的描述,城市是文化的器皿?!叭绻f在過去許多世代里,一些名都大邑,如巴比倫、雅典、巴格達、北京、巴黎和倫敦都曾經成功地主導過它們各自國家民族歷史的話,那首先是因為這些大都城都始終能夠成功地代表各自的民族歷史文化,并將其絕大部分留傳給后世?!?br /> 城市的規劃與建設不僅僅決定城市的功能區平面分布與縱向的延伸,它更決定了生活在這里的每一位居民的生活方式與生活質量。它那婆娑疏影背后是鮮活的生命,它那阡陌交通上面是艱辛的生活,它那鋼筋水泥之中是心靈的家園……城市規劃一旦落地,建設一經開工,可逆性極差,可能會影響一個城市上百年的發展,一個城市幾代人的生活。
所以,城市一定是心靈的家園吸引著每一個人靈魂的回歸;一定是思想的學校引領著每一個人心靈的純化;一定是世俗與神圣榮辱與共的理想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