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爺爺還在,一定會給我講38年六個日本鬼子占領共城的事。2002年爺爺就走了,之后的13年間,大爺爺、大奶奶、五爺爺、五奶奶、老四奶奶、丁爺爺、侯奶奶和他兩個光棍兒子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在村里聽老故事的機會變得極其難得。
過去的數百年間,村里的人就像山上的樹,有枯死的,有新長的,如果沒有人為的砍伐和牛羊的啃食,它們就會瘋長到密不透風。所以在爺爺去世之前的歲月里,山上摔死了人,打雷劈死了人,都只能引來一段不長時間的悲歌懷念,之后的時間又會在一茬又一茬的莊稼收割中回到正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躲避進來,這個村子從一戶人家發展到百十口人,田地越開越多,但老去的為新生的騰路,遵循著生物界的成長規律。
直到有一天,它變了。新修的水泥路、手機的普及、4G網絡的覆蓋讓村與城之間的流動變得便利,封閉的村子被打開,但變動的方向卻不是父輩們期盼的那樣:在外求學的年輕人更方便回家了。而是向著相反的方向:年輕人離開村子更方便了。
十年間,村里的年輕人走光了。他們成為中國城鎮化率百分比不斷上漲中的小數字,也把一個家庭積攢的消費力帶進了城里。其中最大的一筆就是房地產,隨之帶走的還有村里每個家庭的財富。
丁叔的孩子還沒畢業就在縣城里買了房子。丁家小子上學期間談了女朋友,已經連續兩年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了。在村子里,帶對象回家過年,意味著雙方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要結婚,買房是理所應當的前提。不止是“丈母娘”們這么想,按照之前的地方習俗,兒子們結婚要把媳婦迎到“新房”里。“新房”通常是在村子里新批的宅基地上蓋起來的,或者在原有的宅基地上新蓋一間小屋。如果家里兄弟多,哥哥們結婚的時候會分出去單過,留下最小的和父母住在一起。
越封閉的城市,對剩男、剩女的恐懼越強烈。父母的愛,加上對難以婚嫁的恐懼,讓父輩們把子女結婚視為他們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不惜一切經濟資源、人脈去促成一門親事,這成為兩代人之間遺產繼承之前,一次重要的財富轉移(之后有了隔代人是另一次)。
除了種植農作物和飼養牲畜,打工收入是村里多數家庭的經濟來源,這些非穩定性收入的結構特征,讓他們養成了不斷積蓄,然后一次性消費的習慣。在買房這件事上,他們也不愿意貸款,欠債會讓他們有很大壓力,為貸款付出高額利息會讓他們覺得不值。除了民間拆借,他們不愿意花未來的錢,每一家都是這樣。
這種習慣讓他們在財富紅利來臨的時候因為缺少杠桿而失去機會,所以他們多數人除了把辛勤積攢的財富通過婚房、存款、土地交給下一代之外,別無所有!永遠在笨拙地追求經濟利益和傳統的道德堅持方面恪守幾代人的傳承,在變化加速的社會中缺乏靈動。
村子里每戶人家的經濟狀況都在變好,溫飽問題早已解決,冰箱、彩電、手機,甚至小汽車逐漸登上日常消費品名單。但與過去村子里積攢了更多的房子、土地、存款、人口不同,當下隨著年輕人的外流,越來越多可以變現的財富被帶出村子,以買房落戶的方式流入城市和城郊的鎮。
丁家叔打工掙的錢,大伯家養羊掙的錢,都是這樣的流動路徑。越來越多的房屋空置,越來越多的土地退耕還林,甚至是退耕還林的補貼,也成為財富轉移的一部分。
經常有人問,出去打工掙錢的人為什么不建設家鄉?在五六十年代的下鄉動員和八十年代的土地承包到戶時期,都有過歌頌農村建設的文學熱潮,但這兩個時期有特殊的國家背景。而今,反哺家鄉已經變得不可能,因為投資之后的產出已經缺失,傳統的農村經濟體系瓦解了。
從農村到城市的人口流動更多是一種自發行為。生活方式已經定型,并且鄉土情結更濃的老一輩在不斷消亡,但沒有人填補他們去世之后留下的空缺,年輕人更愿意住在城里。在現代社會體系里,城市代表更先進的文化,更健康的生活方式,更便捷的公共服務。
2000年到2010年間,中國消失了92萬個自然村。每一個村莊在歷史上停留的壽命,和村子里最后一位老人的壽命長短息息相關。我家鄉的村子已經從高峰期的近百口人,減少到常住人口不到15人。家庭財富增長對村子最常見的回饋就是蓋新房,但由于常住人口的急劇減少,蓋房和投資已經失去原有的意義,形式大于經濟意義。
伴隨著鄉村的衰減,是城市的繁榮。進城的人越來越多,城市需要更大的土地空間和更多的房子。
共城,相傳為共工氏部族的居住地,而得名。明朝改名為輝州,后廢州立縣,改名為輝縣。著名作家柏楊生于輝縣,六把吳王夫差劍中有兩把在輝縣出土。轄區總面積2007平方公里的土地中,有61%的山地丘陵,大量的城鎮化需求讓這個四線城市的房地產經歷了火爆年代,過去十年間房價從1000元/平米上漲到超過3000元/平米。
但在2013年,輝縣市的城鎮化率超過40%之后,速度開始下降,通過人口自然流動的動力逐漸減弱。
大量“拆村并鎮”工作被行政化推進,理論上農民進城可以帶來大量的房地產需求,但實際上縣區近郊的村子拆遷重建多在原有的宅基地上統一建設(難免會有占用耕地的情況),除了當地人分配消化掉一部分房子,還會留下大量待售商品房。在房地產形勢轉向之后,這些房子和城中村改造、城市擴容建造的商品房一起進入庫存。
據輝縣市統計局官方數據,2014年輝縣住宅竣工面積為76.61萬平方米,同比增長278.5%。但住宅銷售面積48.97萬平方米,下降10.0%。
2015年11月17日,輝縣市政府印發《關于進一步落實房地產優惠政策的通知》,購買普通商品房和商業用房可以享受100%和50%的契稅補貼,按揭貸款貼息、一次性給予5000元購房補貼、購房人享受戶籍待遇但原有宅基地使用權不變、以鄉鎮/村為單位團購商品房的鄉政府可以獲得商品房開發企業上繳不動產營業稅的50%補貼獎勵等措施一起出臺。
但賣不動的開發商們也很少進行實質性降價,他們都在等政府加大補貼力度。
我家鄉村子所在的行政村也動員過團購,但多數人并不愿意購買,因為年輕人早已經外出了,進城的也有了地方住。上一輩人不會為了自己買商品房,他們更愿意在老家熬到不能自食其力。
鄰居算了一筆賬:一套房子大約20萬,政府補貼加上團購優惠的價格降價約七八萬,買了房再裝修總共花費還在20萬左右。
但是縣城的二手房市場并不活躍,加上新房滯銷的壓力,房產變現非常困難,升值希望在短期內變得非常渺茫。如果不能升值、變現,對于數輩子沒有實現財務自由、尚在追求財富增加帶來的安全感、一輩子沒有達到獨立個體意識下的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的村里人,額外的消費都是一種負擔,而不是享受。
當故鄉成為一個遠去的背影,時間也沒有為它停留片刻。